《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》：蝴蝶效應、情緒綁架，與那一點點微弱的光

（提醒：文章內容會大爆雷，建議看完兩季影片再來閱讀。）

一部讓人震撼的劇，因為不撒狗血

《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》之所以讓人印象深刻，不在於它有多麼戲劇化的轉折，而在於它極度克制的敘事方式。這部劇不像傳統八點檔那樣撒狗血，它把所有不是重點的東西都快速帶過——殺人的過程合不合理？不重要，因為這不是偵探劇，我們沒有要破案。導演清楚知道自己要講的是什麼，所以不浪費時間在枝微末節上。

這部戲一開始其實很聰明：用「採訪／紀錄片」的視角把人拖進去。周品瑜（江齊 飾）本來只是做內容的人，結果被李壬曜（曾敬驊 飾）自首的案子牽著走。第一部很多段落故意拍得像撞鬼：那個穿著高中制服、只有少數人看得見的女孩，讓你以為是超自然；到第二部才慢慢把邏輯拉回來，讓你理解那不是炫技，是在模擬創傷記憶的黏著性：它會用你最害怕的方式，一次次回來找你。

正因為這種精準的取捨，觀眾得以把注意力放在真正核心的問題上：一個人的原生家庭，如何像蝴蝶效應一般，影響了往後二三十個人的人生。

原生家庭：你沒辦法選擇的起點

劇中最讓人震撼的設定，是李壬曜與江曉彤（李沐 飾）兩個角色的強烈對比。

江曉彤來自一個正常的家庭，充滿愛的環境長大，即便女兒忘了自己是誰，也選擇了她能接受的方式默默陪伴。而李壬曜呢？他的原生家庭不是「悲慘背景」而已，而是整個人格的模具：父親李日雄（隆宸翰 飾）的暴力與失控、母親林麗月（李淑楨 飾）的委屈與無力，讓「家」變成一個人最早學會閉嘴、最早學會吞下去的地方。

這種病態的認知模式，在真實社會中其實並不罕見——很多人習慣了被家暴，習慣了不正常的愛，因為那是他們從小到大唯一認識的「愛」的樣子。你看著壬曜拿錢回家、扛責任、被父親拖下水，你會很清楚：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講「你可以選擇不一樣」。有些人連選擇都沒有，他們只是在同一條窄路上被推著走。

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孩子，自然沒辦法選擇自己的學區。學區不好，身邊的同學可能也不好。不知道怎麼面對衝突，唯一學會的解決方式就是打架。遇到霸凌就用拳頭回應，因為那是他在原生家庭裡看到的唯一語言。

這不是在為任何人開脫，而是在理解一個事實：很多人並不是天生想成為壞人，而是從來沒有人教過他們另一種可能。

K 哥：如果年輕的時候有人接住我

我最先記住的角色之一是 K 哥（姚淳耀 飾）。他那句「如果年輕的時候有人接住我，我也許就不會走錯路」很簡單，但很殘酷。因為它不是在怪誰害他，而是在指出一個更常見的真相：很多人走錯路不是因為身邊都是壞人，而是因為身邊的人也不知道人生有別的選項。大家一起盲，一起窮，一起被逼到只剩下最原始的活法。

這條線接到李壬曜就更重。壬曜活在底層，「不曾見過太陽」。那顆太陽是江曉彤。壬曜從頭到尾最想見的人就是她，這不是浪漫，是求生。他不是在追求愛情，他是在追求一個證明：世界上真的有人能看見他，讓他短暫相信自己不是只能當「被丟掉的那個」。

蝴蝶效應：最一開始的那個起頭

這部劇讓人最揪心的地方，在於它呈現了多少個「如果」。

如果江曉彤沒有想幫男朋友刪掉那個影片，後面的事情會不會就不會發生？如果李壬曜沒有那種「想出一口氣」的衝動，他會不會就不會被抓去打針？如果江曉彤爸爸不要開車衝撞是不是能討回公道？如果在海邊的那一天，他看到那個人的時候選擇不跟進去，而是好好跟重生後的江曉彤——也就是夏天晴（柯佳嬿 飾）——去玩，他們是不是就能繼續過日子？

第二部有一段我印象很深：壬曜原本可以跟夏天晴去海邊，甚至可能有另一種人生，但他在追到范維廷（徐鈞浩 飾）時失控，拿起磚頭的那一下，整條路就斷了。你會開始想：如果那天他沒有尾隨、沒有靠近、沒有那一下，會不會所有人都少掉一場災難？可同時你又知道，這種「如果」往往只是觀眾的安全距離，因為壬曜那種人，本來就被逼到只剩下反射動作。

還有那個最關鍵的轉折：在監獄裡，如果他沒有挑釁歐陽悌（石知田 飾）的媽媽，就不會打架，就不會錯過聖誕節的會面。而江曉彤在台北已經準備好了，準備重新開始了，卻因為這個錯過，讓「琪琪」跳了出來，最後走向自殘。

蝴蝶效應最可怕的地方在於：當你身在其中的時候，你根本不知道這個選擇會造成什麼後果。我們觀眾是上帝視角，可以清楚看到每一個選擇的連鎖反應。但對於李壬曜來說，他只是在當下做了一個他認為理所當然的反應。

最一開始的一個起頭，影響到後面二三十個人的人生。這就是蝴蝶效應。

情緒綁架：為什麼明明知道不該做，還是做了？

看完這部劇，很多人會問：為什麼李壬曜明明有機會放下，卻還是選擇了報復？為什麼他在監獄裡明明可以忍一忍，卻還是忍不住動手？為什麼他已經準備要被槍決，還是忍不住激歐陽悌的媽媽？

答案很簡單：情緒綁架。

當一個人被情緒綁架的時候，理智是不存在的。你知道不該做，但你就是做了。你知道會有後果，但你就是忍不住。這不是意志力的問題，而是當下那個情緒太強烈，強烈到蓋過了所有理性思考。

李壬曜從小在暴力的環境中長大，他學會的情緒反應模式就是「被激怒就反擊」。這不是他選擇的，這是他的身體自動做出的反應。就像劇中那一幕，他本來已經照顧江曉彤照顧到不行了，對方說要來道歉，跑來醫院。對他來說，這擺明就是有所圖。於是他的情緒上來了，就把人給打死了。

你說他是惡人嗎？從結果來看，他確實造成了傷害。但從過程來看，他只是一個從來沒有學會控制情緒的人，在最不該失控的時候失控了。

這部劇把「衝動是魔鬼」拍成一條具體事件鏈。

受害者的後遺症：不是單點事件，而是一整套系統

這部劇最少見、也最有力量的，是它把受害者後遺症拍得很硬。江曉彤遭遇的不是單點事件，而是一整套系統：性暴力、影像外流、網路霸凌、被迫重複敘述、每一次對質或開庭都像再把自己拉回現場一次。

很多人嘴上說支持受害者，但他們想像的支持是「你要勇敢、你要站起來」。這部戲沒有給你那種安慰，它比較像在說：有些人走不出來，不是因為不努力，而是因為那種傷不是靠意志就能癒合。你可以不理解，但你沒資格輕鬆評判。

普通家庭對上有權有勢

我也很在意劇裡「普通家庭對上有權有勢」的落差。曉彤的母親（陳孝萱 飾）一開始想替女兒討回公道，驗傷、報案、走程序，但走一圈才發現資源決定你能講多大聲。拖時間、貼標籤、輿論消耗、律師費、生活壓力，全都在逼你認清：你要的是正義，但你擁有的只有生存。

最後的和解很多時候不是原諒，是承認自己沒有資源把戰爭打到底。那句「我沒辦法保護我女兒」不是戲劇台詞，是現實。

旁觀者的地獄

還有一條線符合「被信任的人利用」的主題，是蔡雯伶（陳孟琪 飾）那種旁觀者地獄。她不是純粹加害者，也不是單純受害者，她是在恐懼與自保裡說了謊、站錯邊，最後被整個系統反噬到崩潰。

這部戲一直在拍同一件事：你以為只有受害者被毀掉，但其實加害者、旁觀者、家屬、甚至整個社群，都會被拖進同一個黑洞裡，只是每個人付出的代價不同。

歐陽悌之死：家庭長年扭曲的結算

第二部最震撼的是歐陽悌的死因反轉。你以為他最後會死在壬曜手上，但戲把刀轉回「家」：是他的母親在他垂死時做了最後一下。那一刻很難用正邪解釋，它更像一個家庭長年扭曲的結算。

而壬曜明明看見真相卻選擇認下，我的理解是：讓一個母親活著背著「我親手殺了我兒子」的記憶，可能比一刀更殘酷。壬曜不是變善良，他是在用他熟悉的方式「處理」世界。

暗示了死刑像選舉工具

歐陽家的勢力與家屬集結、記者會的操作、把輿論壓力灌到政府身上，讓「執行死刑」變成一種可被動員的情緒出口。當社會需要一個萬惡不赦的對象，你就能把複雜問題簡化成一聲槍響。這不是在討論死刑正不正確，而是在提醒你：制度有時候會被拿來滿足群體情緒。

施暴者種下的種子終究會發芽

劇中還有一個值得深思的面向：歐陽悌這些人種下的惡果。

那些施暴者，在別人身上種下復仇的種子。短時間內可能沒有人發現，他們甚至會覺得「反正也搞不了我」。但這些種子不會消失，它們只是在等待適當的時機發芽。

而當它發芽的時候，往往會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回來。
你請律師出面，對方退讓三分，但他甘願嗎？不甘願。你請神明出面，那些冤親債主退讓三分，但他甘願嗎？不甘願。不甘願的東西，早晚還是要再討。

這不是迷信，這是人性。你傷害過的人不會忘記，你只是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回來而已。

讓惡的循環斷掉的方式

很多人看完這種劇，可能會推論：要用愛來化解仇恨，要接納過去的傷痛。

這個說法對不對？對，但不夠精準。問題不在於要不要愛、要不要接納。
問題在於：當你被情緒綁架的那個當下，你要怎麼辦？

所有身心靈課程教的療癒、接納、放下，這些都對。但它們忽略了一個關鍵：被情緒綁架的時候，這些道理全部都不管用。你可以在平靜的時候告訴自己要放下，但當那個人站在你面前、當那個傷疤被觸碰的時候，你的身體會自動做出反應。

所以真正的修煉不是「學會愛」，而是「學會在情緒最強烈的時候，還能不被情緒綁架」。

這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。

前者是知道，後者是做到。知道很容易，做到很難。而這部劇用七八年的時間跨度告訴我們：如果你做不到，蝴蝶效應會讓所有事情越滾越大，直到無法收拾。

所以真正的解法不是等事情發生了再來處理，而是從源頭就不要種下負面的種子。每一個當下，你選擇不被情緒綁架、選擇做對的事，你就是在種正面的種子。至於什麼時候開花結果？不知道，但方向是對的。

結語：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，我本可以忍受黑暗

看完這部劇，最大的感觸是什麼？

不是「原生家庭好可怕」，不是「蝴蝶效應好恐怖」，而是一個更根本的體悟：如果我們能夠在每一個當下都不被情緒綁架，很多事情根本不會發生。

李壬曜的人生，有多少個轉折點是因為他「忍不住」？如果他能忍住，如果他能在情緒最強烈的時候停下來三秒鐘，結局會不會完全不同？

這不是在苛責他，而是在提醒我們自己。

我們每個人都有情緒，都有被激怒的時候，都有想要報復、想要出一口氣的時候。但就是在那個當下，你做的選擇，會決定後面的蝴蝶效應往哪個方向飛。

人生真正嚴重的逆境，可能只有百分之十。其他百分之九十，其實都是我們自己在情緒綁架下製造出來的。

《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》是美國詩人艾米莉・狄金森約 1872 年創作的短詩：Had I not seen the sun
若我不曾見過太陽
I could have borne the shade
我本可以承受陰影
But Light, a newer Wilderness,
但光，成了更新、更陌生的荒野，
My Wilderness has made
讓我的世界化為荒原

而劇名那句話講得最準：「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，我本可以忍受黑暗。」它不是在講愛情，它在講心理機制：你沒見過光，就能把黑暗當常態；你一旦見過光，再失去，荒涼會更荒涼。江曉彤為什麼留在那一天？因為那天不是事件，那天是她整個世界被改寫的起點。李壬曜為什麼抓著她不放？因為他終於碰到一點光，然後他怕到發瘋。

這部作品沒有告訴你撐過去就會好。它比較像在提醒：有些人之所以能理解光，是因為他們走過很深的黑。而你能做的，可能不是要求他們快點走出來，而是至少不要再把他們推回去。

這部劇用最殘酷的方式告訴我們這個道理。希望我們不需要付出同樣的代價，才能學會。